朱杰：我言秋日胜春朝

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22-12-17

演员朱杰

当我们为一个人遭遇的所谓「不顺遂」的境遇连连叹息时，殊不知，那人从现实给予他的一切中到底品出了什么滋味；更不知，其实那叹息背后，是我们自己的恐惧和不知在暗暗作祟。

朱杰：我言秋日胜春朝

采访、撰文：吕彦妮

气温在一场春雨夜之后骤然就升上来了。

放晴的上海，街上人头攒动，人们迫不及待褪去厚重冬衣，个个轻盈盈地快活。便利店里满满一架子的草莓特饮和甜品粉嘟嘟地挤作一团，「季节限定」的游戏会让人不自觉地想到，该是要珍惜什么的时候了。

只可惜，人在当时总是会觉得，一切都还来得及，很多名为「遗憾」的东西，也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，慢慢滋生酝酿起来了。终归是没有办法的事。

我坐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5楼的排练场里，脑子里无端生起以上这些无用的念头。

话剧《长恨歌》的排练就正在眼前，我为女主角王琦瑶的扮演者朱杰而来，她也就正在我眼前。米色运动裤、黑色圆领衣外面套了一件藕荷色的针织衫，行走端坐都袅袅婷婷，手指在讲话或聆听时，总会不自觉轻轻痴缠在一起。

我们不认识，这是第一次相见。我刚一进来，她就以一对好深的眸子看过来，看进我的眼里。然后她主动以浅笑问候，笑了的并非嘴角脸颊什么的，而就是那对眸子。

这个人的眼睛无疑会讲很多话。

我想起，在令她被很多人知晓的电视剧《潜伏》里，她饰演过的那个女子「晚秋」，惆怅而毅然，低眉却不躬顺。我分不清她们谁是谁的哪一部分。

电视剧《潜伏》剧照

而《长恨歌》里的王琦瑶，又是另外一个女人了，或许可以笼统来说，这个王安忆同名小说里的主人公，是——「上海的女儿」。她身上包含了几乎所有人们关于这个城市的想象的元素：乖巧、聪慧、温和、拎得清……

朱杰不愿意说她「精明」——这个词左右透露着一些世故感。她固然是洞悉人情况味的，但不会聪明得过分鲜明，待人处事，总有分寸，让人舒服。

懂得平视他人的人，总是可爱的。而一个人能时时平视自己，更是本事。

王琦瑶是一道需得好好作答的功课。面对这纸「考卷」，朱杰一凝视就是好几年。

话剧《长恨歌》2018年演出剧照，摄影：尹雪峰

排练从上午10点开始，一直到下午5点结束，几乎每天都是一样的规律。导演的要求是严格而且细密的。从讲一句台词时的身位方向，到一个反应的轻重缓急，都要严丝合缝地合情合理。重复，是经常的事。

就是一场打麻将的戏，连贯起来不过几分钟，他们一排就是个把小时。谁也没有觉得枯燥或不耐。

这样的状况，也令朱杰感到非常愉悦。

她将这一切归纳为两个字：机会。

2016年，她第一次被告知要演王琦瑶时，她是抗拒的——以那时她的阅历和世界观，尚无法完全理解和认同这样一个女人的所选所为。她觉得她欲望太盛了，她不理解她怎么就不能像其他人一般安于更加现世平稳的生活。

所以过去几年间，数次演绎她，朱杰其实都在「硬撑」，以技术，以经验，以本能。结果当然是她自知的。

但人生中总有一个阶段是要「硬撑」的。她没有放弃，慢慢靠近着王琦瑶的那些摇摇晃晃和跌跌撞撞，如今回想起来，也都是美好且又值得珍惜的。

朱杰2016年首次饰演王琦瑶

第一轮演出宣传照拍出来，她左看右看觉得「不对」，「怎么看都不对」。直到第二轮演完，她才看出其中端倪，「我的眉眼之间不够柔和，对人对事的态度太清楚太分明了……王琦瑶不是这样的。」

这「分明」是属于朱杰自己的。

事到如今，第三轮演出就在眼前了，再度回到排练场，回到王琦瑶身上时，朱杰感觉到了变化。她开始了然了这个「上海的女儿」身体里的复杂性和合理性。一个人，就应该是这样难以被解释的，不是吗？

笼中的金丝雀也会有她的喜悦与自由；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，就是会一面悲怆着一面生出新的生命力来；爱欲没有错……什么也没有错。

朱杰发现，她能原谅的事情，开始变得多起来。

话剧《长恨歌》2018年演出剧照，摄影：尹雪峰

「年轻气盛，什么都可在手里握成燕粉。经历变了，他明白再怎么的不可一世，人都是握在一个巨手中，随时可成燕粉，这只巨手就叫命运。」这是王安忆白纸黑字写在《长恨歌》里的话，非得到一定时候，真的明白了这些的人，才能成为剧中人，好好地「演」出来，再给台下面的观众看明白。

所以朱杰把今时今日每天在排练场里的光景叫做「机会」。每一场戏的每一次排演，都是她重新在那个人生里活一把的机会。一遍一遍地，就总会有收获，会一点点趋近什么，或许不敢说那是「真实」或「真相」，但至少，每一天把自己甩进王琦瑶的生命里，给了她「重新来过一次」的幻觉。

「生活是一天一天你想回头也回不了的，没有办法倒带，但戏剧可以，……你可以一遍一遍修正，再把现在的自己带进去。」

这是朱杰对「机会」二字的求索和领悟。

话剧《长恨歌》2018年演出剧照，摄影：尹雪峰

再排演《长恨歌》这段日子里，朱杰把王家卫的《2046》重新看了一遍。

那辆有去无回的列车、列车上的旅人和美丽的机器女人，都让她好不唏嘘。最让她不忍的情节是，你对那些机器女人讲话，她们无法第一时间给出什么反应。

「列车上的老板就说了，可能因为长途旅行的关系，她们的反应滞后了，她本来是想哭的，或者是要笑的，但是可能会滞后十几个小时，有的时候会滞后更长的时间……」

这让朱杰想到，生命中好多好多的事情，你真的是要在若干年之后才会明白，但时间、人事物，都已经过去了。那「2046」，于是就成了一辆载满了遗憾的列车，「一列车的你不懂，我也不懂。全部错开了。」

电影《2046》剧照

因此，她更珍惜《长恨歌》和王琦瑶。很多原来不懂的事，甚或是演「错」了的地方，还能有机会再来一遍。她仔细端看自己曾经的狭隘，并不为此感到懊恼。反正一切都还可以重新来过。

《2046》里，列车行驶在单行道，几乎没有人可以踏上返途。《长恨歌》本身更是这般，人生漫漫，什么苦啊甜啊，都是一次性的，鲜少再有「重来」的可能。所以你看啊，排演话剧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情。

朱杰讲得淡淡的，但我看着春天的光从落地窗户里毫无保留地照过来照在她脸上，心生羡慕，为她的可以「重来」。

话聊至此，有些问题再提出来，横竖都显得愚蠢了。但我还是提出来了，仿佛不表现一下自己的愚钝就不甘心似的。

话剧《长恨歌》2018年演出剧照，摄影：尹雪峰

我说，《潜伏》之后，为什么渐渐的，你就越来越远离人群了呢？

她显然对这个话题丝毫不陌生。这么些年里，相熟的不相熟的人，都曾来用这样的疑惑来叨扰她，她习惯了。当然，也有一度，大家都在她耳边念叨着「可惜啊可惜」这样的话，「老被说，老被说的时候，我就开始琢磨了：啊？就这么可惜吗？」

她无感。不替自己感到可惜。

有些事，做不到就是做不到。

「（远离人群）这好像是我的本能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我也想变得热闹一点、合群一点，大家在一起轻松一点，可是好像性格里面有一点缺陷，就做不到。」

漂在北京那几年，也算见过众生了。结果是，一到人多的地方脸就红，话也不会说，只能干坐着。

「实不相瞒，以前年轻的时候，没有孩子之前，有很多机会很热闹，每天都可以很热闹，但说真心话，偶尔一、两次去热闹了，完了回来自己很烦的……一点羡慕也没有……不要，真的是不要。」

那既然「不要」，之后若说会「失去」什么，就失去罢。哪有两全。

「那个时候也就巧了，当你能更上一步的时候，突然有一个人跟你说：咱俩过日子吧。我觉得，过日子也蛮好的，就这样了。」

朱杰说得柔柔弱弱的，但你知道这软绵绵的壳里肯定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。她不是那春天的樱，让看过的人心都化了，一阵轻柔的风便也能刮落。她真是竹子一样的女人啊。怪不得她说觉得自己是「刘胡兰」：

「我的性格当中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那种东西，挺较劲的、挺固执的，严刑拷打之下，还要说『我不』。」

话剧《长恨歌》2018年演出剧照，摄影：尹雪峰

INTERVIEW

吕彦妮：过日子，容易吗？

朱杰：过日子挺不容易的，过日子全是细节。

吕彦妮：所以你怎么「过日子」？

朱杰：该甜蜜的时候很甜蜜，该吵架的时候就狠狠地撕开来，该摔跤的时候就重重地趴那摔一跤，摔了一跤了之后，结了个疤，明明里面还有脓，但是必须要掀开，把脓挤出来，然后让它彻底地好。

吕彦妮：问题来了，你不逃避？

朱杰：真的一个问题来了，我会很认真地去面对的，不管这个问题对我有利或者是对我没利的。我不是那种糊弄的人，我是必须清清楚楚地看着问题的。其实我知道，也有别的另外一种活法，但我不是那种很聪明的人，我是笨笨的那一种人。

吕彦妮：好奇怪啊，你嘴上说得这么坚毅，但我现在看着你，还是觉得太温柔了，感觉你是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，没有烦恼的。你自己意识不到对吗？

朱杰：我意识不到。可能跟我最近一直在排练有关吧，我想追求一种舒适的表达，你看王琦瑶，她也是表面看上去很柔和、很温柔的那种啊。你知道吗，第一天来排练厅的时候，我内心很虚，不知道会怎么样嘛。排了几天之后，有一天我下楼去给大家买咖啡，拎着咖啡我也很高兴的，然后马路上一个老爷爷一个奶奶看到我就说：「哎呀，小姑娘这么好看的。」我就想，也许我就是带着一点王琦瑶的那种感觉才会让他们这么觉得吧。她就是会让靠近她的人也觉得如沐春风。

吕彦妮：我们前面谈到你过去对王琦瑶的「偏见」，我在想，我们现在经常会很轻易地去评断一个人，我们要求别人做到所谓的尽善尽美，其实是因为知道自己有问题，知道自己不够好，所以我们就要去批评别人，然后自己心里好像也能取得一个平衡了，你认为呢？

朱杰：是，我觉得偏见是来自于，所有的人对人性美好那一面的向往，世俗给我们的那种偏见，我又受到了世俗给的那种偏见的影响。

吕彦妮：你现在选择的生活，就是你百分之百想要的对吗？别人以为的光鲜和你现在的选择之间，你觉得有落差吗？

朱杰：嗯，没有，一点都没有。有很多事，真的就是看似浮华。

话剧《长恨歌》海报

编辑：徐弋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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